A番外一痴情还是无情
琅嬛仙府。
嬛即瞏,独也,单也,忧也,亦茕,惸。
《诗·周颂》“瞏瞏在疚。”
《诗·唐风》“独行瞏瞏。”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一个听起来十分美好的名字。
却用来给自家洞府命名。
内院正屋,眉目依然俊朗如昔的甄云嵘孤身而立,冷凝的眸中暗藏疲惫;红木贵妃床榻之上,一身大红罗衣的女子容颜浓艳,眸光炽烈,暗含怨恨。
好一对痴男怨女。
屋里布置的富丽堂皇,无论是墙上先帝赐下的奔马图,亦或是墙角暗藏期间的墨梅盆栽,都是世上难得。
倒不像是一位修士的洞府,反倒似俗世女子的鸾房。
世人皆知,长公主之女平昌郡主李灵犀,最喜梅花。
“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
能作出这样诗句的女子,总是世间罕有,让人为她如痴如狂。
他亦如是。
成婚一百五十载啊……
即便他们都是修士,可他们又能有几个一百五十年?
看着崩裂了一地的玉盏碎片,甄云嵘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收了面上冷然之色,浓眉下鹰目之中却透出一丝危险的泠然绝望。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说出口的话,却仍然带着一丝温柔的哀求。
“我闹?”明明“高龄”却依然美貌的李灵犀冷淡一笑:“甄云嵘,我当年就告诉过你,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莫要强求。”
莫要强求。
甄云嵘忍不住冷哼一声。
当年他们的婚约定下时,她可没有半分拒绝的意思,怎么就成了他强求?
可是当时他少年爱慕,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她,哪里会觉得她有半点不好?不过是傻傻的以为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她……
他爱了她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忘了,当初为什么爱她。
这般执念,又岂是一句软绵绵的婉拒便能夭折的?
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他以为人心总是善变的,可他没变,她也固执的不肯改变。
说来可笑,明明早就是应该丢开一切,追寻那通天大道、百日飞升,他们却依然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人那般,为了一个情字而挣不开,脱不得。
他不知该怪她,还是该怪自己。
“这些年我纵着你宠着你容着你,这般待你,你便没有一分动容?”他失望的诘问。
或许,并不需要答案。
她面上冷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然后很快回答:“我有。”
他一怔,面露欣喜。
她也笑了。
当然动容,这世上有一个人这样不分对错的宠她、敬她、爱她,妾心非铁石,岂能不动?
可是她永远忘不了,正是这个宠她、敬她、爱她的男子,让她失去了唯一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的机会。
那个少年,才是洒在她心头的白月光,而他,则成了她手上的蚊子血。
她曾经……那么相信他,可他却……
罢了。
爱不及怨深,她想,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了,她总还是恨的。
她是有理由恨的。
她笑着,却残忍:“但从你执意娶我的那一天起,你便该知道,你我二人,只能是一对怨偶。”
暗含着浓浓讽刺的话语,将他稍稍回暖的心,再次冻结。
他和她,只是“你我”,从来不是“我们”。
“怨偶……哈哈!”他疯狂的笑了起来,笑的直不起腰,笑的心肝脾脏都一起痛了起来,疯狂的样子让人害怕。他笑得累了,再也笑不动,抹了抹无泪的眼角,面上一片森然:“所以你不愿生我的孩子……即便他已经来到这个世上,你也不要他。”
“……是。”
他深深看她,她却不愿对上他的眼眸。
痴情总被无情伤。
犹记得当年。
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她总是一袭红衣浓烈如火,那时,只要是她的所在,便是他的目光所逐之处。
再也看不到他人。
“云嵘师兄,陪我去看晚霞可好?”
“夕阳无限好,只惜近黄昏。”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晚霞了!”
他爱得快速而浓烈,在她的一颦一笑之中,深深的陷了下去。
而她,却只是跟着师父去了一次季罗山,见了那个总是漠然冷凝的男人一面,便对他一见钟情,短短几日,便要非君不嫁。
她彼时已是他的未婚妻,他对她情深已极,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琵琶别抱?
他怎么能容许!
只要他不答应退亲,她便是他的。
她闹过,吵过,甚至不肯再喊他一声师兄。
最后,在算计谷暨丞不成,对方另娶他人之后,她沉寂下来,终究嫁给了他。
他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说愿意试着接受他。
但他没有想到,只因为他和张白菓曾经交好,她便将所有的错都推到了他的头上。
原本相敬如宾的一切就都变了味道。
她从来喜爱奔马,他便为她搜罗百家名画,珍品孤品,乃至于亲自落笔作画。
初时她欣喜感动,后来她弃若敝屣。
百花争雄时,她并不欢喜,却独爱那傲雪寒梅。他为她寻觅珍品古梅,甚至于不耻于做那匠人之事,折节下问培育出已绝迹的墨梅。
原先她总能展颜一笑,而后……她不再爱梅。
她的确恨他恨得深。
明明那人根本不想娶她啊……
她自以为情真感人,他自以为情深动天。
不过错付。
他转身离开,踏出玄关之前,他闭了闭眼,疲惫的道:“你还不知道吧……他夫人死了……”
“你说谁死了?”她陡然激动,高声确认。
看着激动的她,他想,她一定不知道吧,时至今日,他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真的后悔了。
那个女子的死,就像一剂良药,突然清醒了他昏沉的头脑。
让他终于看清了她,也看清了自己。
“他夫人死了,你很高兴?”甄云嵘挑眉,这样的她让他陌生……
他自认了解她,包括她不爱自己这件事,可他从来也不会想到,从来待下人和善,待他人“温柔善良”的她,竟然会因为一个无辜女人的死而欣慰。
是的,欣慰。
他真的……了解她吗?
“她是你的帮凶,我为甚要不高兴?”她冷静下来,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妥,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冷哼道。
呵呵,帮凶。
那个女人不过是嫁了她想嫁的人,就成了帮凶吗?
原来……只要不顺着她的意,便是错的?
呵呵。
呵呵呵呵。
“你说的对,”他从善如流的点点头,一如往常那样站在她那一边,引得她诧异的看过来。终于对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他笑得格外的温柔:“灵犀,这些年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希望现在还为时未晚。”
看着他温柔的笑容里的绝望之意,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慌张。
“你……你什么意思?”
他一笑,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她止不住的心慌,又止不住的思念那人。
忆当年,在季罗山,她贪玩下山,偶然看到少年清冷俊秀的模样,从此一眼万年。
深情总被多情误。
是夜。
一片壮烈的红照亮了大半的天空,绚烂的烟火铺满了沉甸甸的夜色,仿佛成就人间最极致的美丽。
伴随着刹那间的冲天火光,瞬时而起的惊恐哭喊搅了酣睡的人们的美梦。
“来人啊——走水啦——”
那片她最喜欢的红色里,男子挺拔的身影傲然挺立,在她面前很多年都不曾挺直的脊背,这一刻,站的犹如松柏。
那般笔直,傲然决然。
那是他精心为她建造的家园,不过付之一炬!
她狼狈不堪又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从烈火中走出来,对那些救火的人视而不见……火舌舔着他长袍的下摆,却不能烧去他半分英姿!
她惊魂不定,忍不住怒道:“甄云嵘,你疯了吗!”
“或许吧!”他粲然一笑,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寒光泠泠的剑来。
李灵犀下意识的往后躲去。
甄云嵘笑着看她慌乱的模样,仿佛她是一个笑话,半晌收回目光,挥袖断去一劫袍袖。
割袍绝义!
修士道侣没有休书一说,却可以毁去洞府,割去袍袖以作义绝!
他将剑扔到李灵犀面前!
笑道:“该你了!”
在他冰冷的目光中,她犹犹豫豫的割去了自己的衣袖。
“上天为证,从此甄云嵘与李灵犀再无干系!”
“你真的……”
“李灵犀,我放你自由,以此来放过我自己,”或许,还有他们?他面上的表情平静又惨烈:“但愿……你能如愿。”
他转身御剑离去,面上却渐渐勾起一个阴冷的笑容。
听说那人感念亡妻情深似海,发誓绝不续娶。
呵呵。
他从不是洒脱的人。
在重开的洞府之中,甄云嵘听人说起了她离开宗门,前往玄音宗的事情。
不过一月而已。
罢了,左右已经与他不相干了。
嗤笑一声,却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破去,变得轻松了不少。
脑海中关于李灵犀的那些记忆渐渐退去,却忽的冒出一张已经有些陌生的容颜。
他一怔,忍不住攥紧了手中装着能延两百年阳寿的还生草锦盒。
那丫头没能等到他为她寻到的还生草。
它对他……也就无用了。
甄云嵘轻轻一笑,将那锦盒掷于地上,指尖蹦出一点火星,落在那锦盒之上,不过须臾片刻,便烧成了一片焦灰!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