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启程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阿雅克镇的探子们真是痛并快乐着。

　　自从王室提税的风声传来镇上，弗瑞子爵好像走投无路一样，每天都要写上十来封信，让驿站的人忙了个马不停蹄。

　　这些信件有写给王室的，有写给教会的，有写给亲朋故交的，也有写给无关贵族的。探子们为了挣这份辛苦钱，起早贪黑忙得是昏头昏脑，从雇主手中挣到大把钱币的同时，好多位同行都因为饮酒过量而倒在了岗位上。

　　相对而言，阿雅克庄园的些许动静反倒没人关心。

　　黎明时分，蒙蒙雾气笼罩四野。昏暗的天光下，两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大宅石阶之上。原本负责附近洒扫的下人被远远地打发开来，余者更是被严令禁止接近。

　　“你真打算这么做？”子爵问道。

　　“是的，父亲。”查尔斯答道。

　　问答过后，大宅门前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子爵方才开口：“你要知道，波拿马家还是有些底蕴的。”

　　子爵没有把话讲全，自那天起，懂事的儿子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而大人之间的交谈，无需说透，点到即可。

　　“父亲，有句俗话说得好，花五十生丁买面包，总好过花一利弗买药。”

　　子爵没有反驳查尔斯的回答，因为他知道，儿子的决定对波拿马家确实是最好的。

　　他只是……不舍得自己的孩子，这么早就肩负起家族的重担。

　　他无声地用力揽着查尔斯的肩膀，这一大一小两位波拿马静静地看着晨雾逐渐稀薄、散去，远方的树林也因鸟雀离巢而渐渐变得喧嚣。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应该让吉尔伯特跟你一起去。”今天的子爵比以往更加健谈，“他在波拿马家已经快二十年了，肯定能够照顾好你。”

　　“这怎么行？”查尔斯笑道，“那谁来照顾你？或者说，你已经选好下一任波拿马子爵夫人了？”

　　面对儿子委婉的拒绝，子爵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卷发。

　　“出门在外，不要勉强自己，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只要你开口，需要的一应开销我会派人给你送去。”

　　查尔斯没有应声，子爵只当是儿子要强，并没有把他昨晚“财务自立”的豪言壮语放在心上。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一个刚刚度过六岁生日的孩子都能挣钱养活自己，王都派瑞斯的街巷里，怕是早就连一个乞丐都不剩了。

　　在慈父不厌其烦的嘱咐中，马铃的清脆响声刺破了轻纱般的薄雾，传到了父子两人耳中。

　　终于来了。

　　子爵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未经思考的字句脱口而出。

　　“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回家，阿雅克庄园的大门永远都会为你开启。”

　　哪怕这意味着波拿马家的式微与衰亡。

　　“对了，父亲。”查尔斯熟练地转移了话题，“我上次请教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弗瑞子爵确实不记得了：“什么问题？”

　　男孩扁了扁嘴：“如果有机会获封公爵，你希望把领地封到哪里？”

　　子爵再次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孩子的头脑中总是充满了幻想——子爵晋升男爵，便已难如鱼跃龙门，遑论仅授予权臣外戚的公爵头衔？

　　见父亲和上次一样，只把这当笑话来听，查尔斯无奈地耸了耸肩。

　　未几，两匹身无杂色的纯白骏马牵引着一辆马车出现在庄园门口，早早便等待于此的下人们连忙拉开铁闸，接引其进入。

　　若是其它马车，下人们照例要盘问一番。但这辆马车的厢体上浮雕分明：圣父之像、圣光之辉与圣心之焰尽皆齐备，若不是教会来人，还能是谁？

　　上一位胆敢擅刻圣纹、僭越亵渎的独夫，如今已是连国号都不复与闻。

　　马夫娴熟地操控着马匹小步跑到步阶正前方，稳稳停住。

　　稍过片刻，厢门开启，一名女士和两名男子从车中鱼贯而出，拾阶而上。

　　中间一位是老面孔卞福如主教，两侧分立有一名披挂轻甲的骑士，与身穿长袍的修女。

　　驻足片刻，慈眉善目的老主教一丝不苟言道：“承圣之人何在！”

　　此时此刻的相关礼仪，查尔斯早已铭记于心，上前一步，垂首顺眉，恭敬答道：“末学后进，侥幸蒙恩，得脱大难，惟祈身奉。”

　　老主教再次开口：“圣父赐恩，吾辈永铭，巍巍重任，鲜克有终。”

　　查尔斯回答：“劫余赤诚，伏惟见禀，若弃伟业，狱火身焚。”

　　卞福如主教手中长杖一顿：“尔魂尔心，尽归至圣，何妨回首，尽享天伦？”

　　查尔斯把头压得更低了：“家园有情，义绩且尽，豺狼当道，觊觎至亲。”

　　主教微微一叹：“万物有命，圣德好生，许尔暂侍，以荫本宗。”

　　最后这句说完，主教从颈间解下一条项链，递给查尔斯。

　　等查尔斯把那条颇似人像的项链系在自己脖子上以后，骑士与修女也先后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条项链给他。

　　查尔斯将那两条分别象征着圣光与圣心的项链全部系好后，这个仪式才算是完成了。

　　“孩子，我这次还真是托了你的福。”完成仪式的老主教终于有了开玩笑的心思，“所有主教都得背这些拗口的词儿，可真有机会用到的，每隔几百年恐怕也就只有一人。”

　　见老主教心情好，查尔斯也乐得跟他开玩笑：“既然您运气这么好，不妨去哪家赌场里玩一把？”

　　这是一条公开的秘密，虽然教会戒律众多，却也没有一条是不让人赌钱的。

　　听了这话，他身边的骑士还好，修女小姐姐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主教一言否定了查尔斯的建议：“不，那样实在是太慢了。我们通常用巨资引赌场作弊出千，直接抓现行没收赌资和场地，既省时又省力。”

　　啊？！查尔斯愣住了。

　　“孩子，开个玩笑嘛！干嘛那么认真呢？”老主教狡黠的冲他挤了挤眼睛。

　　不光是查尔斯，就连站在一旁的弗瑞子爵都不太确定老主教的话到底是不是开玩笑。

　　“马上要走了，你们父子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今天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呢。”

　　面对即将启程离去的儿子，弗瑞子爵只感到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反倒是查尔斯先打破了沉默：“杰妮瓦公爵的称呼，父亲认为好听吗？”

　　弗瑞子爵眨了眨眼：“杰妮瓦？”

　　“我听吉尔伯特说过，母亲最喜欢的风景，就是杰妮瓦湖。”

　　熟悉的音容笑貌，伴随着一段段美好的回忆，再次浮现于子爵的眼前。

　　子爵笑了：“杰妮瓦公爵，这个称呼很好听。”

　　“那就决定了，杰妮瓦！”

　　查尔斯用力拥抱了一下父亲，弯腰拎起自己那小小的行李箱，蹦跳着下了台阶。

　　“我会努力的，父亲！”查尔斯朝他用力挥了挥手。

　　这是弗瑞子爵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之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