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昔日在丹霄观，有位出身伎乐行的花娘，极是精通易容之术，常以此伎娱人。

　　她以胡粉、蚌粉等和以白面香粉，制成面皮覆脸，再细细描画上眉目鼻唇，妆成后，与真人约有七八分肖似，若非曝于亮处，或遇至亲好友，寻常人很难分辨真假。

　　但此种粉末久用之后，脸上容易生出红疹，而至破溃，使人奇痒难忍。道臻见过那位花娘以榆钱和炭灰入水，外敷内食以止痒。

　　子璎说起太夫人吃灰，道臻原以为是中邪，直到是夜她撞见那团黑影，借着一点月光，看见它似乎是在抓采草叶，而早些时候她在府里闲逛，发现朝晖堂附近长着许多榆钱……

　　这些事如碎片散落在脑海里，绵云一句“拖去吃了”，让她灵光一现，将碎片拼到了一块。

　　下人口杂，为了掩人耳目，朝晖堂，尤其是卧房附近，自然是以病患需静养为由，越少人走动越好，是以这“太夫人”大约活得很不易，不仅要备置炭灰，连榆钱都要亲自偷溜出去采。

　　而后她到太夫人榻前细看，刻意触歪她的防风帽，虽只片刻功夫，还是瞥见了她额上隐约的一片疹斑。

　　她只是想不明白，既然子璎都听闻了风声，道茂大约早有怀疑，可是为何，她引她上前细看之后，她却不揭穿呢？

　　府里都知太夫人因旧年一场风寒卧床不起，恐怕那时，真的郗太夫人便已经过身了罢。

　　旧年……

　　道臻轻敲棋子，想起绵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来，瞧道茂这样子，她娘庾氏不仅知晓此事，大概还是同谋。

　　院子里远远传来采芳的声音，“小郎君又来偷吃，枫晚居当真是没吃的么？”

　　道臻侧耳去听，没听见郗嶙答话，大约是悻悻跑开了。

　　自从发现了太夫人是假的，道臻瞧郗宅的目光就变得谨慎起来，而后愈发看出许多古怪。

　　比如，六岁的小郗嶙身为她哥身后唯一的子嗣，竟会跑到所思斋偷吃零嘴果物，头一回道臻只当是小孩儿不懂事，领着他顽了半晌，当时他说，“这里又凉快又有好吃的，是府里最好的地方了。”

　　道臻初还没上心，送他回枫晚居时，见着他们院里的丫鬟躲在外头哭。后来采芳去问，才说是领月例时不当心，让人寻着错处克扣了银子。

　　大嫂谢氏深居简出，平时也不大让郗嶙出门，见了道臻送儿子回来，牵上儿子便匆匆走了，竟也懒怠招呼吃茶果。这实在不像陈郡谢氏族里的做派。

　　还有，她的婢子采芳居然会让吴寔收买，瞧她语焉不详的模样，道臻几次试探，才算凑了个囫囵：她原在郗家田庄里管事的兄弟，因田庄被卖，一并解了职，因素有腿疾不好找事，眼下家里便只靠采芳一点月银度日。

　　说到此节，先时道臻还没在意，诺大郗宅，行走期间的丫鬟仆役也实是少了一些，想是解卖了不少。

　　如此总总，道臻觉得，府里在银子上，大约很拮据。可从所思斋一应用度来看，几乎是阖府只紧着她一人……

　　道臻忽觉后颈发凉，眼前幽幽浮现绵云亲切的笑脸。

　　丹霄山脚下的村子里，也时常举全村之力养一头彘儿，待它膘肥体壮时宰了，人人分上一口……

　　枉妙义临终前嘱咐她勿要想着报仇，没料到人家早在暗里架好了刀俎，何时割了她这片鱼肉都不知。

　　道臻笃笃敲着棋子，忽然站起身，喊了采芳进来。

　　她不想当笨鱼，不如化为一条滑溜溜的蛇，行一招顺杆儿下。

　　片刻后，采芳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姑娘，“外头世道不安稳，姑娘不怕么？”

　　道臻露齿而笑，“不如赌一赌，你家郎君会否暗中护我？”

　　费心钓着她却久不收竿，原因不外两条，一曰留着她有大用处，或曰没想好留她有何用处，无论哪一条，吴寔都得保着她。

　　当然，这只是道臻的猜测，如果她猜错了……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但她不打算坐以待毙，更不想蒙在鼓里坐以待毙。

　　她回忆当年那位花娘教她的法子，几番增减，敷好薄薄一层白面香粉，仔细描上吴寔的眉眼鼻唇，还有那两撇小胡子。

　　末了揽镜自照，装吴寔尚是有些牵强，装男人却已像了八九分。

　　这日皎阳如火，门房看着采芳驾青帷马车出后门，往西去办事。

　　另一边，道臻翻墙上马，往东边白下城方向飞奔而去。

　　不久之前，有传闻说她早已入土为安的爹在那又死了一遍。

　　白下垒土建堡，也叫白下堡，原是拱护皇都的卫城之一，守城的军士隶属谢氏的扬州军。

　　当年桓氏手掌荆、扬二州兵权，深受皇室忌惮，桓氏家长桓冲顾全大局，将扬州兵权让与谢氏，而今谢玄卸甲归隐，谢家式微，扬州大部又重新姓了桓。

　　机缘巧合，白下城便成了两姓兼管之地，而所谓两姓兼管，摊开来讲便是，吃肉时争着管，喝风时没人管。

　　白下城地处风口，时日一久，逐渐成了法外之地，名士剑客奔女遍地，酒馆赌馆妓馆林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真真是昼为销金窟，夜入安乐乡。

　　城门口有一小队侍卫骂骂咧咧在斗草，凡进出城者一律需摘下帷帽面纱，看侍卫也不过瞧上一眼做个样子，并不细察。

　　道臻牵马进城，找了个茶寮落脚，掏出笔墨画纸画好一幅人像，接着在城门口附近找了个长相机灵的小乞丐，给他画，又给了一块碎银。

　　“看到此人经过，即来报我，还有赏钱。我就在……那。”道臻指了指离城门不远的一处赌坊。

　　小乞丐咧开豁牙的嘴，高兴地拿走画像和银子，十分熟稔地跑到城门口，找了个隐蔽处待着。

　　道臻笑了笑，壮起胆，负手踱进赌坊。

　　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着酒味、药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直想掉头。

　　堂下设了四条赌桌，中央还有一条矮桌是空着的。赌客有侧躺的，也有蹬腿坐着的，有些喝醉了强自下注，还有些半醒着高声吆喝，场子里一片热气蒸腾，令人晕眩。

　　道臻在几个异样的目光中寻了个位子跪坐下，斯文地摸出一个水囊喝了口水，便也学着身旁人，开始下注。

　　不一会儿锣声响，从堂中空着的那条矮桌边爬上一个孩童，道臻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孩童”蓄着络腮胡，是个猛汉。

　　小个猛汉十分爽利地牵上来一个正值妙龄的红衣女郎，战战兢兢，泪眼朦胧地左右张望。

　　道臻了然，原来这赌坊里还有“唱卖”的把戏。

　　卖主起价，宾客唱和加价，价高者得。众人呼喝调笑，场子立时便热起来。

　　从前丹霄观梳弄新人时，妙音也爱使这把戏。

　　猛汉起价十两银，赌客们兴致高涨，你一两我五两他十两，最后以七十两银，花落一位袒胸露乳，显然吃多了五石散的虬髯老头手中。

　　道臻目送虬髯公牵走了红衣女郎，心里有些同情，囊中十分羞涩。

　　紧接着小个猛汉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四叠的软纸，道臻好奇地看着，边又摸索出水囊喝水。

　　猛汉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张纸，霎时，整个赌场几乎沸腾。

　　“春生子和合春宫，起价，八十两！”

　　“噗”，道臻猛然呛了一口水。身旁一脸兴奋的小郎给喷了满身而浑然不觉，犹自挂着哈喇子。

　　“一百两！”

　　“一百二十两！”

　　“二百两！”

　　……

　　吴寔这狗伢子当真黑心。

　　道臻想起吴寔每回给的一小袋碎银子，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