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旧年一个无星无月的夏夜，原本埋头修道的郗昙骑上一头青牛，闷声不吭地消失在建阳门外，从此再无音讯。

　　不几日，郗宅传出消息，郗二郎急病离世。

　　其实，死的是气急攻心的郗太夫人，郗昙棺椁里躺着的，亦是郗太夫人。

　　郗昙家外强中干，早已没落多年，全靠庾氏，或可说，靠着绵云勉力支撑。太夫人阖眼那日，绵云便与庾氏提了一件事——太夫人身为一品诰命，每月有封银百两的进项。

　　因此，“葬掉”早已是全家累赘的郗昙，才更加划算。

　　无奈郗昙久不理家务，这家便似下坡道一般有去无回，绵云放过利钱，亏多盈少，田产庄子，一毗一毗暗暗卖了，用以维持高门贵户份该的用度……终归是，杯水车薪。

　　绵云一日晨起，四顾心下茫然，阖府只剩几个宠惯了的孤儿寡母，娇痴病弱，全依仗着她度日。

　　她当初费尽心机，代替霜若进郗宅时，可曾想到今日？

　　此时，屋漏偏逢连夜雨。

　　向来世家大族，讲求门当户对，郗昙不问经济仕途，只知炼丹修道，王家早已看不惯。

　　如今郗昙一死，墙倒众人推，郗道茂娘家羸弱，又久婚无子，而王子敬，却是王家那一辈的才俊翘楚。

　　这桩婚事，实在不大匹配。琅琊王氏的院墙之内，便起了不少令子敬休妻另娶的杂音。

　　道茂受不住，回娘家哭了几次，最后，她大伯郗愔意味深长地抚着长须，道，“听闻二弟有个女儿生在外头，颇有姿容。”

　　汉宫之中，早有合徳入宫，助飞燕固宠的旧事。道茂心下酸楚，却也没有回绝。

　　只可惜，绵云看得出来，道臻做不了合徳，她是跟随游女疯长起来的野丫头，没规没矩，随心所欲。且是争强好胜的烈性子，绝不愿与家姐共侍一夫。

　　而道茂，与子敬那般深情，这事终究还是耽搁下来了。

　　“你们瞒着我，是预备到了日子，将我打晕送进王家吗？”道臻讽道。

　　绵云苦笑，“原想让二姑娘慢慢劝你，可她不愿，你又不安分，上蹿下跳地查家底，谁应付得过来呢。”

　　道臻想起阿娘从前总说郗家高门贵户，可如今华袍一翻，底下只是一个风雨飘摇的破架子。还不等她想法子报仇，自己便要散了。

　　她如今，该何去何从？

　　桓玄向一旁使个眼色，绵云被带了下去。

　　几日后，郗家大房的郗超得令将她领了回去，之后是好一番彻查，将郗昙留下的宅子并剩下的田产翻了个底朝天。

　　不久，建康城中不少豪贵之家收到消息，郗太夫人突然亡故，郗夫人因悲伤太过卧床不起，丧礼由大伯郗愔一家操持。

　　道臻再没见过绵云。后来她想，阿娘九泉之下，会否觉得宽慰？如果当日进门的是阿娘，那宅子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那日道臻从军衙里出来，独自在街边吃了碗面汤。正吃着，汤碗让一个黑影覆住，道臻揉揉眼，不想也知道是谁。

　　“我又帮你一次，你该知恩图报。”

　　道臻掏出银子付了面钱，起身道，“我陪你一夜。”

　　桓玄眉梢一挑，掩不住的吃惊。

　　夜凉如水，两匹马穿过御街，踱进一个阴仄的里坊。

　　道臻下马，步行拐过两道弯。月色朦胧，道臻对上桓玄怪异的目光，伸手向前指了指。

　　她终于在一扇灯光昏黄的窗牖前停下，曲指敲了一敲。

　　一旁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矮个男人。他向道臻微一点头，见她身后跟着的桓玄，立时警惕起来。

　　“我兄长，夜路难走。”

　　道臻和桓玄进门，她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交给那男子。男子略略掂了掂，回身从案上的木匣中取出一张纸交给道臻。

　　黄纸黑字，印着建康官戳，黄籍纸。

　　桓玄看向道臻的目光霎时有些复杂。

　　道臻小心地收好籍纸，向男子笑道，“梅娘总夸你的手艺为建康一绝。”

　　听到这名字男子绷紧的面皮终于有些松动，低头赧然一笑，“你与梅娘说说，下回给咱便宜些。”

　　道臻讪笑，“一定，一定。”

　　七拐八弯出了里坊，月已中天，夜风拂面，凉意沁人。

　　桓玄侧目道，“夜路难走？”

　　“只说陪你一夜，没说做什么呀？”

　　桓玄脸有些黑，抬头望望月亮，他其实一直也没想好，要怎么对付她。

　　“私造户籍是重罪，你可知？”

　　道臻点点头，半晌道，“可寄人篱下，不能没有这个。”

　　纸包不住火，那个家出了这档事，迟早得散。

　　“不回丹霄观？”

　　“不回。”道臻顿了顿，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人活在这世上，顾不上别人，得多为自己打算。”

　　两人正走着，小巷里忽窜出一队人马，手持明晃晃的尖刀，团团将他俩围住。

　　桓玄瞥了一眼道臻，夜路难行，当真是个乌鸦嘴。

　　“南郡公在此，与桓家为敌，你们可想好了？”道臻率先狐假虎威。

　　黑衣人面面相觑，果然有些犹豫。

　　看来是冲着自己来的，道臻惊异，想他们与白天暗算她的人是一伙的，毁她清白不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有女同行，风流蕴藉，若看着道臻死于非命，对他南郡公的名声不好。

　　桓玄默默卷袖抽刀，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

　　“多日不见，灵宝长本事了。”

　　月色下，丽人暗紫宫装，满头珠翠。

　　“二嫂？”

　　丽人神色一黯，“你胡叫什么……”

　　桓玄的二哥桓济尚了新安公主，一日想不开，忽要去夺家叔桓冲的兵权，事发被黜，罚流放，公主与之和离。

　　新安公主指了指道臻，“这个女人留不得，灵宝莫要插手。”

　　道臻正要上前，被桓玄拉到身后，“连同行女子的命都保不住，传出去，不大好听。”

　　桓玄又笑道，“她何处得罪了公主，可否告知？”

　　“同本宫抢男人，你说，她该不该死？”

　　道臻惊诧，子璎何时让公主看上了……

　　桓玄看了看道臻，嘴里喃喃道，“当真是不知死活。”

　　道臻犹不甘心，“男人而已，只消告知是哪一个，公主说一个我让一个，说两个我让一双。”

　　夜静如沉水，里坊中传来三四声关窗闭户的声响。

　　公主不屑道，“琅琊，王子敬。”

　　道臻愣了半刻，原来二姐夫让公主看上了。且这公主不是善茬，自己那楚楚可怜的二姐，恐怕不是对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