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经过无数天的长途跋涉，露西亚来到了巫毒乡。

　　无数天的餐风宿露，十分辛苦。但是露西亚还是坚持了下来。

　　她完全可以选择回魔王城。在一片繁华之中，度过余生。

　　但是她没有。

　　露西亚的黑暗与忧郁，骨子里，是一种对自我的怀疑。一种找不到归属的疲惫感。

　　只有回到巫毒乡，她才能找到归属感。

　　离巫毒乡还有一段距离，露西亚就已经看到了那棵高大的巫毒之树。

　　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巫毒之树反而是越加茂盛了。

　　在巫毒之树的周围，有不少的房子。经过这么多年，巫毒乡已经变成一个小村落了。

　　露西亚一眼，就看见了当初，自己和贡纳尔亲手建的那个房子。

　　房子虽然低矮，残破。但是幸好，还在。

　　巫毒之树对于露西亚来说，就像是一种召唤。它指引着露西亚过来。

　　露西亚跟着巫毒之树的召唤，慢慢地来到它的面前。

　　露西亚靠近。她颤抖着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这棵树的树干。

　　这棵树，可是喝着自己的血长大的啊。

　　突然。露西亚想起了什么。

　　她发疯似的，围着这棵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在寻找些什么。

　　太好了。她找到了。

　　还没有消失。还没有消失。

　　贡纳尔当年，刻在树上的那个记号。

　　当年，在离开边境线的最后一夜。在月光下，贡纳尔把露西亚拉到了巫毒之树下。用匕首在巫毒之树上，刻下自己和露西亚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爱心。

　　大大的爱心，把露西亚和贡纳尔的名字，包裹在其中。

　　在巫毒之树下。贡纳尔半跪在地上。对着露西亚，说出了动人的情话。

　　“我对你的爱情，永远不会磨灭。就如同，这棵树上的痕迹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有些模糊了，变淡了，但幸好，这个痕迹还在。

　　爱情或者婚姻，无外乎是与时间的对抗。

　　如今，贡纳尔已经死去。徒留下露西亚一人，再面对这个印记。

　　良夜不能留，只为不愿人走。恨欢乐时太短，才相见，又要分手。

　　回忆涌上心头，刺痛了露西亚的心。不是针扎，而是正在进行的万箭攒心。

　　露西亚甚至没有时间痛定思痛。因为她无法知道，这样的伤感，何日是尽头。

　　露西亚无法抵挡回忆的车轮。在岁月的折磨中，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无声的挣扎，和对世事的堤防。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犹如露西亚心中的血，在慢慢滴下。

　　露西亚一阵苦笑。自己回来是回来了，以后的生活，到底该怎么办呢？

　　露西亚倚在巫毒之树旁。她独自叹气，流泪，任凭自己被雨水打湿。

　　时间过去了很久。

　　雨水聚集在树根下。形成了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河流。

　　突然。露西亚看见，在巫毒之树下的泥地里，竟然钻出了一条活生生的小鱼。

　　什么？怎么可能？

　　露西亚吃惊。她低下头，仔细看。

　　是肺鱼。

　　肺鱼正常情况生活在河道里。要是当河道干涸了呢，它们就会往泥里钻。即使泥都干了，它们也能吐出泡沫，将身体裹住制造生存空间。

　　直到等待下一次雨季的来临。

　　等到雨天，雨水来了。它们就又能从泥里钻出来，焕发生机了。

　　看着这条小鱼，充满生机，从泥土中钻出来。露西亚的心里，忽然一颤。

　　以前，露西亚一直认为，自己像是一块海绵。

　　蜗牛遇到现实世界的刺激，还能躲进壳里。而海绵没有壳。因此，所有那些刺痛海绵的东西，都会被吸附进海绵的体内。像是孤独，惆怅，失落……

　　随着体内这些东西越来越多，海绵也越来越肮脏。终于有一天，海绵的身体不再是鲜亮的，而是充满了这些乌压压的东西。

　　到了最后，海绵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它的心里，就会燃烧起一把火。它会烧掉所有那些乌压压的东西。

　　而燃烧中，飘落下来的灰烬，就是爱情。爱情是灵魂燃烧而来的附属品。

　　但是现在。看到这条生机勃勃的小鱼，露西亚被震撼了。

　　或许。自己不需要做一块海绵，而是可以选择，做一条小鱼？

　　露西亚的心里，终于涌现出了希望。

　　岁月给人带来的，不应该是沧桑，不应该是腐朽，不应该是与生活妥协。而应该是岁月的沉淀，是更广阔的舞台，是人生不同的尝试。

　　雨渐渐地停了。阳光刺破云层。天空逐渐放晴。

　　在阳光的映照下。即使是阴沉沉的巫毒乡，似乎也透露出些许的光亮了。

　　露西亚擦干脸上的泪水，振奋振奋精神。

　　离开了巫毒之树，向着曾经的小屋走去。

　　生活还是要继续。

　　远处。天空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雨后的彩虹。

　　赫琳堡这边。

　　空真起了个大早，去到了药剂房。

　　空真的心中十分忐忑。昨晚上送走露西亚之后，他一夜没睡。

　　空真现在，已经完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并且，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可是，他应该把真相都说出去吗？

　　空真很是纠结。

　　他决定，先去药剂房，再看看阿奈莎。

　　离药剂房还很远，空真就听见一阵吵闹声。

　　空真走近以后，看见了一大群的康索探守卫，围在门口。

　　不会吧。不会又是……

　　空真向药剂房内张望。

　　果然。埃德森在和米莉安对峙。

　　空真本想暂且避开。但是，米莉安看见了门口的空真，立刻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他捉进了药剂房。

　　米莉安一手抓着空真，一手指着埃德森。

　　“空真，你来评评理。埃德森这个混蛋。到现在为止，他居然还是没能破案！”

　　埃德森挠挠自己的秃头。

　　“哎呀，米莉安，你别着急啊。我虽然到现在还未能破案，但是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呸！”米莉安打断埃德森的辩解。

　　“证据？这有什么用？你要把证据送进监狱？我要的犯人，被抓到的犯人！”

　　埃德森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半天，也说不出话。

　　在事实面前，辩解和粉饰的确是有些苍白无力。

　　空真问埃德森：“你都调查出些什么来了？”

　　埃德森以为空真什么都不知道。他故作高深，忽悠空真说：“哼哼，当然是真相。真相，和对真相步履不停的渴望，就是我的信仰……”

　　空真知道了。埃德森这个大傻蛋，是什么都没调查出来。

　　空真不再理会埃德森。他问米莉安：“阿奈莎呢？”

　　米莉安朝着角落指指。

　　空真这才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阿奈莎。

　　令空真惊讶的是。阿奈莎并不再是一开始的那副，形容枯槁，精神颓废的样子。而是面色红润，精神振作。

　　失忆药剂是阿奈莎调配的。但是喝下去之后，感觉会如何呢？阿奈莎也不知道。

　　当时，之所以要喝下失忆药剂，是阿奈莎最后的抵抗。

　　自我毁灭，是一个人面对无法承受的苦难时，最后的自我保护。

　　喝下失忆药剂的那一刻，阿奈莎做好了一切的觉悟。

　　会被失忆，阿奈莎以为，自己一定会全身疼痛，就像用一把刀，一层一层刮开自己的脑子。

　　但是没有想到。不仅没有疼痛，相反，还非常的舒服。

　　阿奈莎感觉，自己像是被母亲的怀抱包裹着一样。浑身上下一阵温暖。

　　喝下失忆药剂后，在这种迷迷糊糊间，阿奈莎感觉自己好像睡着了。

　　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时代。自己躺在一座小小的黑房子里。夜很黑，脑子里印着奇奇怪怪的恐惧。

　　这时。一阵能照得人昏厥的光，出现在情景中。

　　那束光似乎溜上了墙，抖动着，停在模糊的天花板中间。

　　阿奈莎抬头去看。只见屋顶已化解成了云彩，又高又暗。那光线像是月亮冲破雾气时，照在浓雾上的光。

　　阿奈莎看着那束光过来了。从云层中冲了出来。从来没有什么亮光，像那么穿云破雾的。

　　那束光是多么的温暖啊。仿佛是一只手，伸进了阿奈莎心中灰暗的地方。然后，轻轻地把阿奈莎心中的褶皱抚平。

　　随后。碧空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那人似乎是一个少女。头顶光环，背后有洁白的翅膀。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使吗？

　　光芒四射下，那个天使，盯着阿奈莎看了又看。并且，对阿奈莎的灵魂说起话来。

　　那声音，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像是藏在阿奈莎的耳朵里，悄声说：

　　“可怜的孩子，逃离诱惑吧！”

　　“我会的。”阿奈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说完，阿奈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失去了自己原来所有的记忆。但又重获了新生。宛如完成了一次受洗。

　　现在的阿奈莎，是一个重获新生的人了。

　　过去的历史已经被彻底消融。未来被赤裸裸摆在了台面上。光明黑暗的两级反转，和人性自身欲望的纠葛对抗，都以浪漫化的程式，重新构建。

　　空真看着眼前这个无忧无虑，对自己的黑暗过往，一无所知的纯情少女，忍不住发问：“你以后，准备干什么呢？”

　　阿奈莎抬起头，眨巴着纯洁的眼睛，微笑着说：“我打算，回到我出生的小镇去。”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空真的意料。他本以为，阿奈莎应该会继续留在赫琳堡，学习药剂。

　　阿奈莎解释说：“我听他们说，我以前，好像是个有天赋的药剂师。但是呢，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可能继续当药剂师了。”

　　“米莉安老师也问过我，问我以后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回家。”

　　空真能够理解。

　　那是一种，类似于动物归巢式的本能。

　　在外面，拼命追求，却最终爱而不得。被伤害得遍体鳞伤了，最后的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归家。

　　相比于继续留在赫琳堡，回家对于阿奈莎来说，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这样的结局也许不完美，但是真的很动人。

　　阿奈莎的确犯了错。因为她对爱情的过分欲望，因为她的化形药剂，导致了贡纳尔对王都的残害，导致了灵顿杯决斗场上无数无辜的人受伤，甚至失命。

　　但是。归根结底，阿奈莎不过是一个被欺骗的女孩子罢了。“忘掉一切”这样的惩罚，对她的过错而言，就已经够了。她不应该再遭受别的责罚了。

　　忘掉一切过去，回到家乡。这样的结局，对阿奈莎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了。

　　米莉安走过来，对空真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把一切都忘了，只知道要回家。我一开始还劝她，希望她能继续留在赫琳堡。她跟了我这么久，我真的有点舍不得她离开。就算她现在失去了记忆，没有办法再当药剂师了，我也可以让她继续留在这里。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坚持要回去。”

　　“既然这样，那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是放她回去了。我会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一笔钱出来送给她。她回去之后，也可以开个小店。这一辈子也够她养活自己了。”

　　米莉安叹了一口气：“如果有人能破案的话，罪犯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狠狠处罚。破案的人，一定能过得到赫琳堡的重赏。”

　　“如果没人能破案的话，这个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按这种方式了结了，再也不提了。”

　　米莉安问空真：“你呢？你有没有调查出什么出来？”

　　来药剂房的路上，空真还在踌躇，到底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现在。看着眼前的阿奈莎，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她纯真的笑容。空真的心里有了答案。

　　“没有。”空真微笑。

　　“很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留住吧。阿奈莎在人们的心中，那个纯真善良的孩子形象吧。何必把它摧毁呢。

　　多年以后。空真似乎和阿奈莎又见了一次面。

　　那次，空真执行任务的时候，路过了某个小城。在那座小城里，某个向阳的街角，有一家小小的花店。

　　空真在转角处，路过那家花店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女人，在花店里侍弄花草。

　　在阿奈莎离开赫琳堡之后，空真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奈莎。按说，空真是应该认不出阿奈莎了。

　　但是，在那一刻。空真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认定，那就是阿奈莎。

　　因为那个女人，她的眼神，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多么的纯洁透亮啊。

　　仿佛是，经历过一次新生一样。

　　那个女人也察觉到了空真的目光。她抬起头，朝着空真莞尔一笑。

　　那笑容，是多么的纯真。仿佛能融化冰雪一样。

　　她认出空真了吗？空真不知道。

　　但是这无关紧要。

　　空真也朝她笑了。

　　那是一个晴光灿烂的夏日午后。

　　两人相视而笑后，空真转步，拐过了街角。离开了那家花店，离开了那座小城。

　　药剂房里。米莉安还在和埃德森争吵。

　　在众人的一片喧嚣中，空真却已经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

　　留给人们的，只有一个寂寥的背影。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