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静是个守时的人，每天巳时都会出现在马行东侧的高楼上。楼高四丈，夏静喜欢站在窗边，整个马市尽收眼底。
洛阳三市，南市、金市和马市，东方苍龙属木，好马称为龙，马市在洛阳城的东面，耗门之外。中原并不产好马，马市里的马多来自凉州牧场、河湟羌胡，有的甚至从北方鲜卑而来。
贩马之利高达数十倍，能从这些地方贩马入京的商家自是手眼通天之人，夏静的三弟是中常侍夏恽。
金箔贴花漆碗，镶嵌苍玉、色彩艳丽，是荆州名匠张顼所制，一套七只用套盒收纳，价值二十金。漆碗内是柘浆（1），柘浆解宿醉，夏静慢慢地呷着。大管事夏立站得笔直，将昨日马行发生的大小事禀报给夏静。
“……马夫刘宇得了失心疯，咬伤了管事程老六……”
夏静放下碗，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既是得了失心疯，便不能再留在马行，逐了出去。”
“老爷，这个刘宇是刘掾吏的族侄，将他逐走怕是伤了情面。”夏立轻声禀道。
“刘掾吏，哪个刘掾吏？”夏静不记得这样的小事。
等夏立说明，夏静不以为意地道：“区区一个太仆掾吏，比二百石的小官，用不着放在心上，量他也不敢做什么。”
“程管事被刘宇咬伤了腿，要他赔钱。”
夏静不奈烦地道：“那就把刘宇这个月的工钱给程老六，我记得你提过他的儿子想进马行，就让他儿子顶刘宇的缺便是。”
程老六痛并快乐着，一瘸一拐地来叫刘宇收拾东西滚蛋。其实也没东西可收拾，几件麻布衣服，两双布鞋，五百二十八枚铜钱。原来的刘宇是个孝顺孩子，工钱除了买了件旧衣外全都攒下来，打算年底寄给爹娘。
枕头下有块碎成八瓣的玉，这块玉是刘宇最值钱的东西，是抓周时吃醉了酒的族长从身上解下充数的，原放在最边上想着逗个乐，没想到被刘宇抓住不放手，族长只得忍痛给了他。
据族长说这块玉是祖上传下来的，还是汉景皇帝送给长沙定王的老物件，玉中央是块黄豆大小的红斑，经过百余年的滋养，鲜红如血，晶莹欲滴。马蹄正好踢在玉上，玉碎了，红斑碎裂开，失去了颜色。
站在热闹的大街上，刘宇对着身后的马行吐了口唾沫，等爷发达了再来收拾你们。马车驰过扬起尘土，迷了眼，看着人来车往的大街，刘宇怅然若失，不知该去向何方。
漫无目的地游逛了一刻钟，刘宇决定先到族叔家暂住。族叔刘怀在太仆府中当差，汉朝逢五休沐（2），族叔的休沐日是三、八，今天应该在家中。
洛阳城被城墙分成内外两部分，墙内叫城、墙外叫郭。城内有南北两宫，武库、太仓、三公九卿等重臣世家的官邸、府邸，还有些富商住在城内，普通百姓是住不进这贵人聚集的所在，族叔这样的小官吏只能在郭间安身，比郭更远的所在便是郊区了。
刘宇没有进城，绕着城墙从耗门走到开阳门，再沿着开阳门大街南下。洛阳城有十二道城门，十二条道路从城门向东南西北沿伸，道路每隔十里修亭，既方便行人休息、躲避风雨又设哨所，有警备防卫之用。城外共有二十四亭，每亭设亭长，管辖十里之内的百姓，族叔的住处在奉常亭所在。
奉常亭的郭口有个小型集市，卖些日用品，规模远不能跟南市比，但价钱要便宜些。
附体前的刘宇是个乡间少年，不懂人情事故，族叔托情面让他进了顺风马行后，他居然一次都没有前去拜谢过。刘宇现在可不是懵懂少年，此次前来投靠族叔也不知要住上多久，就算族叔不说婶娘也会不乐意，该有的人情不能省。
花一百文买了四样糕点，想起族弟刘易喜欢吃饴糖，特意买了一大袋。半个月的工钱没了，脑海中流露出不舍，刘宇轻声叹息道：“千金散去还复来，你放心去吧，你的爹娘兄弟我当善养之。”
寻着记忆来门前，轻拍门环，听到屋内有轻快的脚步声奔来。门打开，一颗小脑袋探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刘宇，惊喜地招呼道：“宇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将饴糖递到刘易，刘宇问道：“易弟，叔父可在家中？”
刘易看到饴糖，笑得眼眯成线，连连点头道：“爹爹在屋中看书，哥哥随我来。”
这是个南北向长形院落，东西有院墙与邻居相隔，正屋三间，东厢房四间，厨房在西侧。将行囊放在门后，刘宇把提着的礼物交给老仆忠伯，刘易跑进了正屋西侧的书房。
在院中整理了一下衣衫，刘宇站直身子，双臂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附其上，这是汉揖礼。设计“三国争辉”游戏的时候，刘宇专门召集了一批汉学家研究复古汉代的礼仪、服装、吃食等日常，所以对于汉礼并不陌生。
来到屋前，刘宇高声道：“侄儿刘宇求见叔父大人。”
刘易从屋中探出头来，以手相招，示意刘宇入内。
刘宇迈步走进屋中，看到一个壮年男子手持竹简，端坐在案几后。
直立躬身，双手齐眉，双膝缓缓下拜，双掌着地，额头贴于手掌之上，然后直起上身，刘宇双手齐眉道：“侄儿刘宇拜见叔父大人。”
刘怀放下手中竹简，有些诧异，半年不到，这个木讷的族侄似乎开了窍了。言谈举止多了几分从容，这拜礼细微处有些疏漏，但整体来看甚合礼仪，想来是在马行看见他人行礼所学。族侄来洛阳不到半年，身处马夫贱业，能如此好学上进，孺子可教也。
轻捋胡须，刘怀嘉许地颔首道：“半年不见，宇儿懂事了不少，且起身说话。”
刘宇没有起身，抬起屁股直身，以膝盖拄地，再次拜手道：“侄儿惭愧，把顺风马行的差事弄丢了。”
刘怀一皱眉，京中居大不易，别看只是个马夫的小差事，暗中也有几个同僚在角力，谁家没有几个穷亲戚呢。这个刘宇学了点皮毛就轻狂自大，惹出事来丢了差事，枉自己还认为他懂事识礼可堪造就。
刘宇直起身，把被马踢中胸口昏厥，程老六趁机发难，说他得了失心疯，马行东家将他辞退的经过述说了一遍。
刘怀面容转和，柔声道：“若是如此，便不怪你，无需放在心上，你且安心住下，过些时日为叔再为你谋件差事。易儿，你带宇哥沐浴更衣，告诉你娘备些酒菜，晚间替宇儿接风。”
晚宴两荤两素，清炖的老母鸡是婶娘所喂，腊鹿肉大概是返乡时族人所送，一碟韭一碟葵，几块薄饼，一盆米粥，还有一壶酒。
刘易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婶娘眼中满是怜爱，看得来家中有阵子没有这样丰盛的吃食了。刘怀将另一条鸡腿夹到族侄的碗中，被婶娘瞪了一眼。
刘怀还有个女儿刘婷，今年十一岁，眼巴巴地看着原本该属于她的鸡腿进了刘宇的碗中。刘宇将鸡腿夹还给她，小姑娘对着刘宇莞尔一笑，低下头专心啃食。
刘宇感到一丝心酸，恍惚回到许多年前，父母务工回家，一家人杀鸡过年，两只鸡腿一只给他，一只给二弟，小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也是这样把鸡腿夹给小妹，那笑容便一直刻进了脑海里。
一壶酒下肚，刘怀有些醉了，开始絮叨自己是“长沙定王之后，光武皇帝玄孙（3）”，唉叹家族的衰落和自身的不如意，婶娘赵氏抱怨着起身，要扶他进屋歇息。
刘宇忙说吃饱了，起身帮着婶娘将族叔搀进屋、扶上榻。
注（1）：柘浆，甘蔗汁。《汉书?礼乐志》，“泰尊柘浆析朝酲”。
（2）：汉朝官员逢五休沐，休沐的日子各不相同，保证每天官署内都有人办公。
（3）：五代以后都可以叫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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