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赤心

　　两名王家侍从在前方带路，身后还有全副武装的王家侍卫充当仪仗；路边遇到的无论侍女，宫廷贵族，亦或者枢密院的官吏，都会第一时间在她三步之外停下来，行礼然后道上一句“午安，阁下。”

　　阁下…阁下……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少女一度不知所措，即便是在那场盛大的“荣誉总督任职仪式”上，绝大多数人在恭维自己时，要么是“总督大人”，要么还是“尊贵的弗朗茨小姐”。

　　而现在，他们通通改口称呼自己为…阁下。

　　索菲亚微微扬起了下巴，并且努力控制着颤动的嘴角。

　　“陆军大臣阁下，我们到了。”

　　两名侍从转过身来，毕恭毕敬的低下头避免与少女直视，用平稳而略带几分谄媚的口吻道：“陛下已等候多时，还特地命令我们为大臣阁下准备了下午茶；若相谈甚欢，晚餐与您临时下榻的房间也已备下。”

　　“好的，我知道了。”

　　强作镇定的索菲亚，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目送着侍从和卫兵离开，她才终于稍微松了口气——这种受人重视，甚至是随时随地都处于焦点中央的生活她曾经无比的渴望，但在得到了之后却总觉得身上像被绑了绳索的木偶，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

　　推门走进祷告厅，冰冷的秩序之环凋像下摆着卡洛斯二世的棺椁，黑红色的独角兽王旗就盖在上面，在微弱的烛光下，向世人宣告克洛维的国王已经蒙真神召唤，魂归天国。

　　安妮·赫瑞德就坐在棺椁旁的书桌前，一身服丧的素黑的长裙和头巾，表情认真的在翻阅着枢密院和内阁呈上来的各项事务草桉和汇报文件。

　　不过从已经堆满桌子，甚至连周围也堆满了的卷轴和文件来看，她工作效率显然并不十分的理想。

　　这也难怪…就算从小有过旁听帝国皇帝理政的经验，但克洛维和帝国的政治模式本就大相径庭，再加上眼下克洛维局势艰难，就算换成索菲亚自己也没有绝对应付的把握，何况是已经当了那么久摆设和花瓶，从不需要为这些苦恼的王后？

　　“哦，你来了。”

　　全神贯注的安妮无意间听到了关门声，终于如释重负的将笔放下，冲少女露出了笑容：“还好，我以为他们没能找到你，只能等到晚上再见呢。”

　　“哪里哪里，陛下召见，您的大臣岂敢抗命？”

　　嘴角上扬的索菲亚还夸张的行了一礼，停顿了会儿才走进上前：“不过我确实稍微有些惊讶，您现在应该相当忙碌，根本无暇顾及我这个陆军大臣才是。”

　　“被你说中了，现在的我已经忙到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疲惫的只要稍微放松就会睡过去的程度。”王后忍不住苦笑：

　　“秩序之环在上，印象里我从来没见过卡洛斯忙成这副模样，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反正和政务无关！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听闻过克洛维的国王向来是把国事委托给他的仆人和大臣，从不亲自过问的传言！”

　　“那想必您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传言错的有多离谱了？”索菲亚不禁调侃一句：

　　“确实…和历代国王相比，卡洛斯陛下大概已经是最不勤快的一个了，但他也是将王室密探发展到极致，同时积极拉拢革新派议员上台，提拔中下级军官的国王；所以即便不常参与内阁会议，但若论对王国上下的了解，以及枢密院和内阁大臣们的忠心，他恐怕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那个。”

　　说着，少女还忍不住瞥了眼旁边的棺椁；这些事情她也是刚刚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在以前的她眼中，这只是个好运又绝情的渣…嗯，国王。

　　“正因为能确保内阁，枢密院以及陆军对自己的绝对忠诚，他才会任由这些人相互争斗，自己居中平衡，不过分插手，还能让自己的意志得到充分的执行。”

　　“原来如此……”

　　顺着少女目光的方向，安妮王后的表情也略微有些失神——能够百分百的确信臣子的忠诚，将整个王国牢牢的攥在掌心犹如玩物，这家伙…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加恐怖。

　　但同样的事情，她显然是办不到的；如果将所有的事务推给内阁和枢密院，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彻底架空。

　　唯一确保这件事不会发生的办法，就是紧紧握住军队；如果说儿时的记忆留给她什么深刻的印象，就是拥有军队的君主，才不会被封臣们轻视。

　　而安妮王后现在唯一能够掌握的军队，那便是……

　　“对了，安森·巴赫准将，他最近在做什么呢？”

　　…………………………

　　“忠诚，并不是一种责任；忠诚，应当是一种理念，一种信仰，一种当你诞生到这个人世间，拜托了童年的蒙昧稚嫩之后，理所应当具有的品德！”

　　“我是相信克洛维人拥有着这种美好品德的，正如同我相信帝国人也一样会将它视为最崇高的精神那样。”

　　“它是如此的自然，仿佛流淌在我们的血管里，和我们的心脏一起跳动；一个出生在乡间田野，城镇街头巷尾，传统的克洛维家庭的孩子，你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和教导，就知道自己应当忠于你的国王不是吗？”

　　“而我们克洛维人在这方面甚至比帝国人，比秩序世界任何地方都要更加优秀；我们相信忠诚这个美好的理念，但我们只忠于一个，而非帝国人那般，随意的屈从他们，甚至连忠诚也要被出身分封级别！”

　　“那些产业主，庄园主，作坊和商铺…他们可以压榨我们的血汗，但买不走我们的忠诚——克洛维人，只忠于他的国王！”

　　烟雾与汗水气息弥漫的猎枪俱乐部酒吧内，站在吧台上的安森康慨激昂的背诵小书记官半小时前刚刚改好的演讲稿，对下面挤得满满当当的基层军官们挥舞着手臂：

　　“但就是这么美好的品质，却被过去那些陆军部的高官们摒弃了。”

　　“他们关起门，任人唯亲，组建排斥异己的小团体，再用充满蛊惑性的口号在士兵之间宣传，让所有人相信只要发动一场兵变，克洛维王国就能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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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如果结果真像他们所描绘的那样，我，安森·巴赫心甘情愿成为他们口中的叛徒；因为一名真正的士兵就算心中有委屈，不被理解，也不应大声嚷嚷，那绝不是克洛维军人所为！”

　　“但事实我们现在都看到了：一场乱哄哄的兵变下来，市民们怨恨我们，贵族们鄙夷我们，国王遇刺，竟然要王后陛下亲自出面摆平事端，整个城市一片焦土。”

　　“那我们成功了吗？没有！就连那些自私自利，发动了这场兵变的野心家，也死在了利用他们的旧神派分子手上。”

　　“这，就是忘记了忠诚的下场，这就是叛徒该有的下场！”

　　…………………………

　　“是么？”

　　王后的表情相当诧异：“好不容易成了拯救克洛维的英雄，赢得了那么贵族和王室的人情，却跑去和低阶军官们…我还以为他会利用这个时间，多和那些权贵们接触。”

　　“毕竟巴赫只是一个小家族，如果将来准备在克洛维城立足的话，没有足够的人脉关系，恐怕会很艰难吧？”

　　“这…陛下教导的是，我回去之后一定提点提点他。”索菲亚应承着说道，然后话锋一转：

　　“只是新的陆军部草创，大量原陆军部高官的亲信都被清洗了出去；如果想要尽快让陆军部恢复工作的话，的确需要尽快集结一批忠于王室，值得信赖的军官才好。”

　　“原来是这样。”

　　安妮王后点点头，顺口称赞了一句：“不愧是卡洛斯生前亲口称赞忠诚的将军，的确是忠于王室的楷模！”

　　“只不过…像这种统筹类型的工作，难道不是路德维希少将更擅长的方面？”

　　“兄…路德维希少将？”

　　索菲亚的脸上露出了一闪而过的不屑，但是忍住了：

　　“恐怕和您认为的有所不同，他更擅长处理某些…更高层次的，战略方面的事务；像这种比较细致的苦力活儿，身为陆军大臣，我还是更倾向于推荐安森来负责。”

　　“哦，我明白了。”安妮王后微微颔首，眼神若有所思。

　　虽然隐藏的很好，但她还是觉察到了眼前少女和路德维希之间小小的间隙。

　　其实早在兵变的时候，她就有所察觉了，但那是的王后还以为是有些话路德维希不便自己开口，只能交给妹妹，再加上兄妹间原本的性格差异，才显得好像两人有什么矛盾一样。

　　现在看来，貌似强大的弗朗茨家族在路德总主教退隐幕后的眼下，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团结……

　　…………………………

　　“…而那分裂的阴霾，依然弥漫在所有陆军的头顶！”

　　安森略微停顿，语气逐渐放缓，将声音压得低沉：“为什么？其实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答桉，因为陆军没有一个核心，一个坚定的信念，一面能够团结所有人的旗帜。”

　　“所有人都知道忠诚的重要，但什么样的行为才算得上忠诚，做出了违背忠诚的行为应当遭受何种处罚，并没有任何的定义和表率。”

　　“我不敢自称是王家陆军中，最忠诚的士兵，但现在我愿意站出来做这个表率，做大家的监督；我也欢迎一切认同这个理念，认为士兵应当无条件忠于王国的人站出来，加入我。”

　　“我们必须行动起来，去扞卫公正，去维护每一个陆军士兵的尊严，去建立真正为王国利益和未来而战的军队，一支真正懂得何为忠诚的军队。”

　　“那些地域之间的歧视，出身不同的待遇，为己谋私的腐败，混淆是非的口号，都该停止了！”

　　………………………………

　　“说起来，虽然我曾经承诺过兵变的军官和士兵不会过分责罚他们，但如果轻易饶过所有人的话，克洛维城的民众们也会有所不满吧？”

　　安妮王后突然开口道：“死罪当然可以免除，但仅仅是剥夺了一部分军官们的职位，是不是也太轻了些？”

　　“陛下英明。”

　　像是早就料到了王后会后悔一样：“关于参与兵变，尤其是最后围攻奥斯特利亚宫的叛军们的惩罚，我已经委托安森准备了一个草桉，正准备拿来让您过目。”

　　“考虑到陛下已经做出那样的承诺，为了不影响王室信誉，我们准备将惩罚改为‘赎罪’——兵变对克洛维城民众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那就应当让他们为自己的过错补救。”

　　“正巧，今年冬季的大雪导致省外的粮食无法进入克洛维城，完全可以安排那些人去清理铁轨上的积雪，协助运输外省的粮食输入城市。”

　　“这样不仅起到了惩罚的作用，还不会过度削弱军团的战斗力；除此之外，将军队从城市周边调离，也能有效缓解叛军和市民们之间的矛盾。”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计划。”

　　安妮王后眼前一亮：“这个计划是…安森准将制定的？”

　　“是，怎么了陛下？”

　　“没什么。”王后摇着头，脸上却笑意不减：

　　“我的陆军大臣，看起来很信任她的将军啊……”

　　……………………

　　“圣徒历一百零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我，安森·巴赫，克洛维的一名士兵在此宣布，将彻底终结过去陆军一切的不团结，让忠诚的旗帜，再度成为所有士兵的信仰！”

　　“我在此承诺，我将与我的同行者一并为了王国的最高利益而奋斗，直至献出我的生命！”

　　说着，安森“砰！”的用右拳重重锤在胸口，又勐地抬起，半举在身侧略高于头顶的位置，拳心向外：

　　“我宣布，‘赤心’于今日……

　　……正式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