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过了那个明月皎皎的夜晚，之后，我的日记内容丰富了许多，已经写满两本，第三本从开篇就已经完全不像日记，叙事的部分少，大多是抒情和憧憬。

　　接着，同学们开始准备照相。

　　毕业和高考都需要相片，好几天，大家备好白衬衫，中午刚吃过饭，一起就聚在郑永君家里，轮流用电热梳夹烫特意留长的头发，然后感觉很好地回到学校。走进教室时，一伙人故意拿鞋底摩擦水泥地面——哦，忘了说，那段时间很流行一种黑布面硬塑料底的轻便鞋，价格不贵，还很舒服——几双鞋底同时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悦耳且极富节奏。记得有一次牟文林来迟了点，从后面追上来，从走廊拐进教室时用手使劲在走廊栏杆上一撑，借助鞋底的光滑直溜溜滑过讲台都没有刹住，我伸脚档他一下，本意是帮助他，结果却把他摔了个四叉八仰。

　　放学后，结伴去西门街的国营照相馆拍照，今天我照，明天又陪他们照，隔两天去取相片，发现种种的不满意或是头发太卷了或是眼睛一大一小又重新准备重新拍照，既兴奋又忙碌。

　　总算拍了一张我自己非常满意的证件相，加洗一张给娟娟寄去了。

　　信寄出去两三天都没有收到回音，我上课时就完全心不在焉，不时拿眼去瞟后面的娟娟，总算逮到她的目光，询问地望着她，娟娟竟只是莞尔一笑，继而把尖尖精巧的下巴扬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又惶惶过了两日。

　　周一中午放学，在花园里楼下，正碰到邮递员在送信，我探头一看，立即发现自己的名字,，一阵狂喜，也不理会邮递员问什么，只说了声是我的，抓起信就跑，金逸华在后面跟着追：“是谁给你寄的啊？”

　　还有谁呢？傻瓜！我心里暗骂。

　　飞奔回家，迅疾关上门。

　　两个妹妹还没有放学，照例，中午父母是不回来的。我先把信藏在叠好的被子里，强按住兴奋，或是说让期待的幸福更久一点。生火做饭，等锅开了，把早晨母亲做好的菜放在饭上热起来，就把灶膛里的炉火扒拉几下，铲了一铲煤进去后把鼓风机关了，让锅继续在煤的余火烘烤下慢慢从锅盖间隙散发出一丝丝热气。

　　然后我进了自己的小屋，把门帘拉好，靠着被子半躺在床上，伸手在被窝里小心翼翼抽出娟娟寄来的信。

　　城关镇花园里26号后幢二楼东，陈小飞同学　收。

　　落款：城关公社永进大队四队三组。丁。

　　我仔细端详这封白底右下角有朵梅花的信，半天都没舍得拆开，心里猜娟娟会对我说什么呢？

　　坐到书桌前，把台灯拧开，把信封反过来，用手绢蘸了点清水把封口微微打湿，略等了几秒等水渍基本匀净地渗开，之后，才用一根细细的大头针一点点小心拨开封口，终于把娟娟的来信完整地打开。

　　一张相片和一张信纸飘落了出来。

　　相片是绸纹纸印的，比五寸还稍大些，硬相纸裁出的花边非常好看，非常有质感，我端在手里，让相片花边在手心轻轻划过，痒痒麻酥酥的。

　　娟娟在我手心里灿烂地笑，眼睛看着我，象要说什么，淡淡的茶色调让笑容显得格外温馨。

　　我和娟娟傻傻对视了很久，又把她的相片紧贴自己胸口陶醉好一会，才不舍地放下，端起娟娟的来信。

　　信极简短，只有寥寥几句：

　　“小飞，我照得好看么？

　　你的相片我已收到，提个小建议：其实你不用把头发卷起来，就象平时那样更好看点，真的！不要生气哦？

　　还有，这段时间你不要约我了，也不要总回头看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有机会考上大学的，加油！！！”

　　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几乎能一字不落背下来。最后，把娟娟的信连同信封一起夹在写完的日记本里。书桌上原本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我在烈士陵园双手叉腰的全身照，是从同学李新健给我拍的七八张相片里挑出来的，自认为拍得最帅的一张。咦，我怎么不把这张相送给娟娟呢？我这么想着，打开相框，把家琳的相片藏在我的相片背面，重新摆好。

　　一切收拾停当，我再看自己的相片似乎是透明的，只能看到娟娟，娟娟就在那里笑靥如花。

　　…………

　　接下来的日子纷杂而紊乱，我一天到晚忙着复习、做模拟试卷，日记也没有写。

　　一个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下午，刚第一节课班主任陈老师就宣布：下午拍集体照。

　　于是教室里骚动起来，乱哄哄的声音中突然传来娟娟一声惊呼，循声望，见娟娟手足无措呆立在课桌间过道，那件粉色的拉链衫胸口，赫然出现一团墨水的痕迹，正在迅速蔓延。紧接着，娟娟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猛地推开众人冲出教室。李信义一只手拿着支钢笔，还傻傻地站在那。

　　我冲过去，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李信义回头，很惊诧地望着我，张大嘴想爆发，同桌的郑永君悄悄拉他的衣角，这才坐下，但仍气呼呼瞪着我。

　　我懒得理他。

　　也懒得顾忌班主任陈国元老师。

　　径自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看到娟娟正匆匆穿过操场，往厕所的方向走。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回到教室，坐回自己座位。

　　陈老师没有追究，继续说拍集体照的注意事项：要这样，不能那样……等等。

　　大半节课过去，娟娟才匆匆回到教室，我注意看她的衣服，墨水渍似乎已经洗去，但一大片湿漉漉的。心中无限爱怜却又无法表达，感觉很无可奈何。

　　幸好一会又重新听到娟娟咯咯咯的笑声。

　　排队拍集体照时，男生排成两排站在凳子上，我是左数第三个，引颈找了一会发现娟娟站在右边，我默数了下，是女生站着那排的第五个。照相师蒙着黑布弄了半天，探头出来，叫同学们数一、二、三！笑！我心里已经数到五了，照相师还在那里比划，就情不自禁向右看，刚看到娟娟，照相师就在那时按下了快门。

　　集体照拿回来，我仔细研究了很久。平心而论，不带任何主观感情很客观地说：全班女生里就数丁美娟照得最好看！那时还没有选校花班花的说法，若有的话也一定是娟娟了。

　　我十分滑稽地半侧着脸，眼睛瞟着右边。

　　金逸华拿手指着照片里的我，大笑：“陈小飞你这是证据确凿了，一辈子都别想抵赖！呵呵。”

　　去你的！我就愿意这样，怎么了？我在心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