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号,晚上得回校报道。
班主任烦絮的安排和唠叨。
张上拿出手机,好多个未读短信,都是要太谷饼的商家。
自从开了快递公司,送太谷饼已不用智升祥他爸的大箱货了,全部走快递,省事省钱。
前几天去刘德顺那里看了看。
太谷饼厂扩建,把隔壁住户的房子买下,打通墙壁,上了新机器,员工也扩到20人,算是个小企业。
只是,本该乐呵呵发财的刘德顺,却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远不如以前洒脱,心态也崩了,经常呵斥员工。
张上问,他只说儿子不争气……不愿多说。
挨个给商家回复信息,电话却突然震动起来。
一看,想谁谁来,刘德顺,刘大爷。
正上课呢,张上直接按挂掉,结果没几秒,又响,再挂,还响……
“这刘老头神经病犯了?”
张上嘀咕,没敢跑出去接电话。
这是学校,不是自由市场,没有任何学生敢无视老师。
好不容易熬到打了下课铃,班主任还没走,张上就先佯装尿急。
两腿向内夹紧,被打了蛋似的,两胳膊下垂,拳头紧握,小碎步走着,一溜烟出了班门,直往厕所去。
“嘿嘿哈哈咯咯……”班里炸开了花,这家伙什么时候成活宝了?
班主任干看着,没拦。
良久,叹息地摇摇头。
……
“刘大爷,你这是搞哪出,厂里炸了?”
“快炸了,我准备把厂子卖掉。”
刘德顺低头丧气,声音中的颓废,就像千万富翁一夜破产,人生没了希望,刹那白头。
“你儿子的原因?”其实张上猜到了一些。
像刘德顺这样有些家底的人,孩子游手好闲并不是什么毛病,养他很轻松,就怕惹事生非,吸毒赌博。
但凡能说儿子不争气,那就是犯了大事。
不然想把刘德顺搞得气急败坏,不太容易。
“打麻将,借了高利贷,利滚利,日息八千。”刘德顺的声音越发低沉了。“如果再还不上,人家要收他的腿。”
“日息八千?”张上失声,这年代日息八千,一个月24万,三套房,你不如去抢银行。“他总共借了多少?”
“21万,第一个月没还,滚到60万了。”
“妈卖批。”这一刻,张上突然有点疯。
我他妈还上什么学,手里拿上十几万现金,带陈连尉出去放高利贷,不出两年,煤老板都未必比咱有钱。
深呼吸。
一旦刘德顺把厂子卖了,太谷饼的生意,说不准得黄。
现在快递还没发展起来,张上的花销,基本都指望着太谷饼呢。
“你打算怎么办,把厂子卖了?”沉声问。
“不然还能怎么样,他再不是东西,也是我儿子,总不能看他被砍了腿吧。”
刘德顺声音沙哑,手机里传来灌水的声音,接着,有酒瓶滚地,滴铃铃溜了好远,砸到墙角。
“厂子准备卖多少钱?”
“30万吧。”想了足有十秒钟,又说:“连带鼓楼的商标权,一块30万,卖掉拉倒。”这句话,耗尽了刘德顺所有的力气。
张上可以脑补那个画面。
此刻的刘德顺,背靠斑驳掉灰的墙,双眼无神,瘫如烂泥。
鼓楼太谷饼,一个传承百年的品牌,几代人的心血……
“什么时候用钱?”
一些事情,其实不用讲明,大家都懂。
这个太谷饼厂,除了那个偏僻老院子,还有那几台烤炉,和面机,其实没多大价值,抵押不了几个钱。
员工一走,立马就塌。
也只有这个百年品牌的商标值点钱。
要钱这么急,除了张上,没人会以30万的价格拿这个厂。
因为只有张上掌握销路,懂这个厂的利润。
“尽快吧,高利贷那里给的期限是五天,我还能拼命再拖两天。”
“这也才30万,剩下的30万你怎么办?”张上多嘴问了一句。
其实,刘德顺人还是不错的。
“再说吧。”心灰意冷地低语:”先把那个畜生的腿保下。”
“你等我会,厂子肯定要,我先弄钱,等会再给你去电话商议。”
张上说完,从通讯录里找办信用卡的胖哥,他早有主意了。
这时。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起。
张上翻通讯录的手一顿,思想经过短暂且剧烈地挣扎。
“他妈的……”
忍不住气急败坏骂了一句,赶紧往班里跑。
刚报道就逃课,你小子贼胆,除非不想念了……
到了班门口,班主任在讲台上站着,张上不过脑子地说:“老师,我肚子疼得不行,想请半节课的假,蹲坑……”
同时,为了表演得真。
张同学再次夹住裤裆,小腿往外撇,X字步,腰弓成虾米,左手托住小腹,右手在肚皮上轻抚,咬牙切齿地,硬挤出痛苦之色……
他这个样子,这样出丑,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
班里笑成了一锅粥。
班主任强绷住脸,强憋住笑意,额头的皱纹像老太太,强装一本正经地说:“嗯哼……去吧,别拉裤子里……”
“……”张同学撒腿就跑。
到了厕所,占个坑,张上都开始佩服自己的演技了,我他妈就是个天才……
赶紧掏出手机,找到胖哥的电话。
“喂胖哥我是张上。”
“嗯?”胖子贵人多忘事,早记不起了。“哪个张上?”
“贾堡的,二中门口,信用卡,两张5000额度。”
“哦哦哦,你小子,怎么,败家完了?”
“毛!”张上懒得和他逗,接着说:“我要大批量办信用卡,尽快的,五天之内,你行不行?”
胖哥听得目瞪口呆,想了想说:“爹妈不够你坑,你这是要连祖宗十八代,七大姑八大姨都坑上?”
“坑几把,你就说行不行?”张上有点上火,直接飚粗口。
“敢说我不行?”胖哥不爽了。“你他妈把征信和资产证明拿来,老子把所有银行给你办一遍!”
“太谷快递总公司我家开的,还有前两天刚买的一套楼房,资产证明少不了,但我要额度大的,我爸妈都办,每张额度不能少了三万,你行不行?”
“快递公司你家开的?”胖哥失声,拿着手机发傻。
你要问太谷近期什么最火,绝逼交校门口的快递公司。
绝对的门庭若市,几乎挤爆了,连大饭店,订婚办宴席的那种,都不如这家小门面。
邮快递、拿快递的人从早到晚不绝,有时候还他妈得排队……
本来不至于这么恐怖,可六家合成了一家,六倍,那就不一样了。
“废话少说,你行不行?”张上不耐烦了。
胖哥想着想着,口水下来了,全部银行都办一遍,这得多少提成?
“等我拿计算器算算提成。”
“算毛,我可不掏手续费,银行的回扣足够你吃了,别太贪,不然我找其他人。”
张上不愣,后世跑信用卡的人几乎满大街都是,信用卡不自己办,都是别人求你办的,油水大不大,个人心知肚明。
一听张上不给手续费,语气又不好,胖哥也爆了,吼说:“你他妈怎么这么拽,老子……”静了一秒,声音越来越低。“还是办了吧……”
谁和钱,都没仇。
“尽快的,五天之内,你明天去我家店里拿资料,我和我爸妈说一声,让他们配合你。”张上吩咐说。
“知道了,放心。”似乎想通了,或者回扣起作用了,胖哥刚不起来了。
中信,光大,兴业,交通,平安……数了数,最少15家银行,每张三万额度,爸妈两人,30张信用卡,90万。
挂掉和胖哥的通话。
张上明白,其实越是胖哥这样跑江湖的人,越讲信誉。
做不到的事情,他不太会揽下。
况且,办信用卡也没什么难的。
再次拨通刘德顺的电话,过了好久才接听。
对面似乎在争吵,乱糟糟一片,还有骂骂咧咧地声音,用力砸碎酒瓶划墙的尖锐响。
一会儿,叫骂声小了一些。
刘德顺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太谷饼的供货这两天得停了,他们封了厂子……不让开工……钱你尽快凑吧。”
“他们去厂里闹了?”见刘德顺不回话,张上也有点急。“实在不行,你报警啊。”
“不会管的……”
“他们没伤着你吧?”
“没事……”刘德顺似乎很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刚刚又喝了酒,听声音,像要快断气一样。
嘟嘟嘟……
电话里传来忙音。
张上看着手里的诺基亚,眉头拧成了一疙瘩,有心想去看看刘德顺,可走不开呀。
“这他妈的开学不利,早不来晚不来,刚报道就遇上这事……”心里有火,张上左手五指张开,从发际线往头发里插进去,使劲抠一抠头皮。“不行,得让陈连尉去看看。”
这事,也只敢让陈连尉去看。
吩咐一番,告诉陈连尉具体地址,再给家里去个电话,说办信用卡的事情。
说完,赶紧一溜烟跑回了教室。
再不回,估计班主任得找来了,看看张同学是不是掉坑里没爬上来……
……
杨凡生有几个徒弟,都是太谷人,近便,常来学校看他。
听说师傅最近又收了两个学徒,没行拜师礼,却很用心地调教。
一个小孩,没见过。
一个20多岁的后生,见是见过了,在文武学校的练功房见的,本准备教师弟两手,杨凡生却说死不准……
并下了师命,任何弟子,不准与陈连尉动手。
其实陈连尉这人很寡,平日里少言寡语,几乎不和人打交道,高冷。
每天三点一线,宿舍,食堂,练功房。
脸上总是面无表情,那双眼,麻木冷峻,只有张上在的时候,他才会多开几次金口。
接了张上的电话,陈连尉没说什么,当下骑上二八大杠,弓背前倾,不坐车座,蹬得车链子哗啦啦响,衣衫下摆被风吹得像旌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要起飞……
直往铁三局去。
也只有90年代的二八大杠能扛得住这样骑,那时候的车子真结实。
换了后世的自行车,就算链条不崩,车轴都得飞了……
陈连尉和张上去过一次太谷饼厂,算轻车熟路,不然那犄角嘎达小巷子,本地人都找不见,得抓瞎。
鼓楼太谷饼厂。
厂门前停着面包车,孙二小是个50岁的秃头,手里拿半头砖手机,拇指戴着玉扳指,正指挥三个20多岁的后生搬太谷饼。
这是厂里库存的太谷饼,还不了高利贷,先把货搬了抵债,能抵多少算多少。
刘德顺在一进厂门的小房子里,满地狼藉,酒瓶乱滚,碎瓶渣子撒了一地。
他靠着斑驳露出灰渣的墙,闭目,胸口浓烈的喘息。
头顶上方的墙,布满触目惊心的划痕,还有玻璃渣残留在墙坑里。
孙二小在厂门口一边指挥,一边骂骂咧咧。
“老不死的,还不了老子的钱,叫你入了棺材都不安生。”
“二小哥,咱们搬上这太谷饼也不值几个钱呀。”有后生问。
“不值钱也得搬了,搬上回去分了,叫你们姑姑姨姨分了吃,不要白不要的东西,刮了地皮也不给这老不死的留。”
“那不是还有几台机器,搬不搬了?”
“烂几把机子,搬上也没人要,回去还得占地方,走的时候给孙子砸了,叫班机不还钱,他妈的。”
孙二小破口大骂,只怕几个后生不知道他很厉害。
这时。
巷子视线尽头,黑暗里出现链条快速传动的“哗啦啦”声,还有地不平整,自行车“叮里咣啷”跳动的砸地声。
声势很大,让孙二小和三个后生闻声看去。
明月高悬,灯光渐亮,陈连尉把二八大杠静静地靠在墙上,漫步走出阴影处。
小平头,一身藏青色立领衬衫,所有扣子都一丝不苟地系好,领口那里还用了风纪扣,下身藏灰色运动裤,脚下布鞋。
要知道,现在是9月份,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见陈连尉无视他们,错身而过,直往厂里走,孙二小一愣,想也不想,骂说:“你他妈眼瞎了,不知道老子们在这办事?”
三个后生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孙二小身后。
陈连尉不理,掀起塑料条门帘,看了一眼传达室的刘德顺,见他没受伤,只是靠墙休息,也不过去扶,放下门帘,面无表情地回身,注视厂门口的四人。
“你他妈看个几把,信不信老子挖了你的狗眼?”孙二小习惯性开骂。
“你要封厂?”陈连尉说话地声音很低沉,并且,生硬。
“老子封不封关你球事?”
孙二小迈开八字步,腿弯往外掰,两手臂往外摆,头昂着,往前走几步,照陈连尉脑袋扇了一巴掌,右手食指发狠地连点陈连尉的脸,接着骂:“你要是和刘德顺一家的就还老子钱,要不是一家的就赶紧滚,惹的老子火了,闹死你。”
扇完这巴掌,发了狠,可孙二小发觉不对劲了。
给一般人,你要打人家,绝对会本能的躲闪后退,或者被你吓住,面露惧怕,或者人家发狠,要干你,要反抗。
可陈连尉动都不动,像僵尸一样,眼里任何细微的晃动都没有,就是面无表情,气场就是那么僵硬。
心里膈了一下,但孙二小打小就出来跑社会,三十多年了,什么人没见过,还不至于被吓住。
见陈连尉还不动,他下嘴皮绷着,脸本着,咬牙切齿带发狠地说:“你他妈好像很拽啊?”
话音说完,配合手上动作,再照陈连尉脸上呼过去。
可是。
“咔……”膝盖骨片开的裂响。
“啊……”惨叫惊得蛐蛐都禁了声。
孙二小直趴地上抱腿打滚,也不管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服,真个哭爹喊娘般的嚎叫。
“卧槽……卧槽……卧槽……”
瞬息之间,他的右腿膝盖处就淋了血,染红裤腿,染红砖地,触目惊心。
三个年轻后生眼睁睁看着大哥被踢断腿,也是发狠。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抓起门槛拐角里的半头砖就往上冲……
他快,陈连尉更快。
“砰……”拎住传达室门前的啤酒瓶口,往砖墙棱上一磕,玻璃渣四溅。
手里锋锐狰狞的半个酒瓶,不规则倒刺,让人毛骨悚然。
“操!”拿半头砖的后生本能骂了一句,前冲的身子怔住……然后,怎么过来的,怎么退回去……
手里的半头砖也扔了,陪着笑,陪着命……和别人玩……
“钱会还你们。”把人踢断了腿,陈连尉连眼都不眨一下。
然后将手里的玻璃渣酒瓶扔掉,淡淡地,低沉地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