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边防线”

　　“等到今天中午最后一辆军用车开过，就是我们动身的时候。”

　　故梨城城北防线旁的一座昏暗老酒馆里，一个穿着素黑大褂，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端起酒碗抿了抿，眼神朝身右侧一瞥。

　　坐在他右手旁的扎着两个丸子头的小姑娘点了点头，似是答应着老头的话，然后抓起藏在袖子里的馒头狠狠地咬上一口，目光四处扫射，充满了警惕。

　　不大的酒馆里铺满了桌椅碗筷，远处酒馆门口陆陆续续有人进出，带着那扇颇有年代的老门吱嘎吱嘎地响。

　　馆内酒香四溢，不间断地有白花花的酒倒入，碗中的水流声哗哗响起，隔几桌上一两个小菜，周围的嬉笑怒骂声混着白酒小菜，一同捂热馆内的温度，隔绝了屋外的冷气。

　　老头就这样静静坐着，一口一口抿着小酒，全然不理会周遭的动静，目光邃暗始终停留在手中的酒碗上。

　　女孩儿将馒头整个塞在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瞪大着眼睛盯着进出的人，目光直直地在每个进出的人身上使劲搜刮，宛如一个饿昏的羔羊想要吃了恶狼。

　　“正常点。”

　　“我们不是要抢劫。”

　　老人沙哑的声音传来，女孩旋即收回目光，低着脑袋吞咽着馒头，唇齿不停咀嚼想要将鼓胀的嘴腮消逝下去。

　　窗外风云变换，偶然有一瞬间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来，照在酒馆窗外的石子路上，照在随风摇摆的草木上。

　　透过窗户吹进来的风迎面扑打在他苍老的面孔上，风里有厚重腥海的气息，老人视线忽地有些许恍惚了。

　　清楚地记得，很多年以前的故梨城，就是这样。

　　人与事的洪流随着远海吹来的风一同在这里登陆，然后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往内陆更深处去，洗礼下的故梨城遍地生花，人们每一年都比每一年更欣欣向荣。

　　这样一股肆态的洪流是没有什么存在能够阻挡它的脚步的，譬如那小小的“边防线”。

　　甚至不久以前，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边防线”。

　　故梨城海贸繁荣之时只在海口严设关卡，不仅仅是故梨城，沿海各城市从来不在与内陆其他城市交界的地方设置边防线，商贸之流只要能过海关，便能直通内陆。

　　后来海港没落，原来商贸川流的自由进出，现在是本土人事的自由更迭。

　　年轻的人渴望外面更精彩的世界一波一波走出去，老人走遍了世界回到故乡安享晚年。

　　那时的“边防线”还是似有似无的人员流动登记点，从来没有成为阻隔小城连接外面世界的防线。

　　可如今顺着窗口往外看，视线的尽头，犹如远古巨龙獠齿般的边防栏横贯东西望不到边，锐利的长刺布满防栏，不断吞吐寒光，防栏外镇守着身披盔甲腰配长刀，目光凶狠的士兵，城内的光线一铺过去似乎就要被肃冷吞噬。

　　他们看向城内人的目光冷漠无比，不带丝毫人情味。

　　这所有的一切，这所谓的“边防线”，居然对着城内的人。

　　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牢。

　　从那件事开始，从陆续派兵封锁这座小城开始，这座无闻小城就越来越像一座囚牢，一座无声的囚牢，天地四方，你看得到外面，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逐渐看不到你。

　　老人的视线从窗外移开，重新回到手中的酒碗，静默依旧，只是眼底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坚决。

　　他活了一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做过各种想做的事情，到头来已经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可是身边的这个小家伙不一样。

　　她大可以和他这个爷爷在这座小城相依，快快乐乐地长大，可当兵临故梨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不现实。

　　他不知道这座小城即将发生什么，但他有预感。

　　他从没有见过这种时候的故梨城。

　　为了她的安全，更为了她的未来，他必须做点什么。

　　年轻的时候为了自己一往无前，老了之后为了别人所向披靡，他自觉不赖。

　　老人伸出衣袖搂住女孩，摸了摸她的头，一口将碗中的酒饮尽，随机闭上眼静默，一声不吭。

　　小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警惕地盯着窗外的“边防线”。

　　隐约听见古老时钟滴答滴答敲落，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

　　不知时钟转了多久。

　　女孩儿摆摆头揉了揉眼睛，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转头向窗外望去。

　　那声音一阵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急促。

　　像是......马蹄声？

　　“爷爷......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

　　女孩话音刚落，忽然感觉地面开始震动，酒桌上的碗忽的砰砰地响，像是一大批马队朝这个方向急速赶来。

　　老人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依旧纹丝不动。

　　酒馆内的其他人也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只女孩一人听见了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

　　女孩死死盯着窗外，先前明亮的光线此刻好像变得紊乱了。

　　顷刻间，光线突然消失像是被什么遮挡住了——一匹巨大的披着盔甲的长髯健马在窗前飞驰而过，矫健四肢带动浑身饱满有力的肌肉劈里啪啦地鼓动，马背上同样身着盔甲的人影躬身骑驾，目光如刀。

　　一匹，两匹，三匹......紧接着一大批骑队如风掣闪电般在窗前勾勒出模糊幻影，幻影中隐约看见一个个方形庞然大物缓缓前移。

　　方形巨物四周被铁架固定，锁链缠绕一圈圈捆绑。这是军用车马，里面装着大量军用物资。

　　而在巨物身侧的骑兵则负责护卫物资。

　　整个酒馆轰隆隆置身颤抖之中。

　　过了好一会，窗前的黑影慢慢消失，光线重新归于明亮，只留尘土飞扬。

　　这一刻，酒馆内的人刷地猛然站起身来，一个个迅速冲出房门。

　　酒碗被翻到打碎在地，桌椅被撞的混乱不堪，一瞬间酒馆内便人影稀疏。

　　人影逐渐走光，静坐的老人猛地睁开双眼，一股精光在他双眼中爆发。

　　霍然站起身来，老人一把手抱起女孩。

　　“动身！”

　　随即冲出房门朝着人潮汹涌处奔去。

　　而此刻“边防线”关口处，士兵瞧见远处奔腾而来的物资队，急忙将关口打开，而且是以最大程度将其打开，箱子中装的物资较为重要，尽量将关口打开以防磕碰。

　　为首的队领没有丝毫停留径直冲过关口，紧接着护卫士兵紧贴包围物资箱一同跟上。

　　物资队浩浩荡荡前行，镇守关卡的士兵步履不动如若无物，这种阵仗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其中一个镇守的将士忽然脸色一变，他目光远眺，在护卫队之后，城内的建筑物里，一大批人冲出房区气势汹汹朝这边奔涌而来。

　　“他们想做什么？”

　　将士神色一凝，思索了片刻。

　　忽然一惊，皱着眉对身旁的人说道：

　　“去调四队过来支援，他们想出去。”

　　得令的士兵听到这话同样是神色一惊，但并未慌乱，立刻脱离镇守部队朝后方跑去。

　　而这会周遭的士兵都察觉到了在护卫队后方那支庞大而凌乱的队伍，纷纷面露冷意。

　　“三队听令！”

　　“呈两列外绕护卫队进入关卡，围堵逆民！”

　　镇定嘹亮的声音从发号施令的士兵口中响彻整个关口，于是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地分成两列，从护卫队两侧进入关卡，朝后方人群处奔去。

　　察觉到士兵有所行动，向前狂奔的人群中有年轻力壮的扯着嗓子大喊：

　　“乡亲们！能不能出去就靠这一次了！”

　　“跟他们拼了！”

　　话音一落，群众顿时越发振奋。

　　“拼了！”

　　“......”

　　此刻群众队伍的末端，老人随着周围的人流一同向前狂奔，怀中抱着扎着丸子头惊魂未定的小姑娘。

　　按理来说这样岁数的老人跑起步来一点都不喘算是少有了，更何况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老人不急不徐紧跟着队伍，目光不时朝即将与他们相撞的士兵望去，又眺了眺后方敞开的关口，顿时气息一沉，加快了些许速度。

　　两只队伍轰然相撞，冲在前头的青年一把扑向士兵，后头一波一波的人群向前涌动。

　　士兵作弧形围住前冲的人群，长刀挂在腰间，他们却并未出刀，而是赤手空拳将冲在较前的人制服。

　　奈何人群数量庞大，制止住一波后面又紧接上来一波。

　　顿时士兵和群众混打在一起。

　　躲在老人怀中的女孩缩了缩头，老人瞧见士兵的队伍与人群队伍逐渐相融，周围已经有了几个士兵的身影，抱着女孩的手不觉紧了紧。

　　忽然一个士兵不知何时出现在老人身前，身着盔甲的宽大臂膀猛地朝老人抓来，就在即将抓住老人脖子时，老人突然灵活的弯下腰，那只手就在老人头顶掠过。双腿绷直，老人抱着女孩的手忽地腾出一只，一丝凶狠在老人眼底闪过，右手有如迅雷之势朝士兵脖子上抓去，大喝一声，硬生生抓着脖子将整个士兵提了起来，身体后倾猛地转身将士兵一甩，轰然砸在地上。

　　周围士兵皆是一惊，连带着步伐都暂停了一瞬。

　　甩开士兵，老人二话不说，直接爆发加速，朝前方人群更混乱处钻去。

　　女孩抱着爷爷的脖子在风中凌乱。

　　她看着爷爷灵活地穿梭于混乱的人群之中，好几次要被周遭士兵击中，却都被他以巧而又巧的方式避开，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方奔去。

　　依稀记得曾今在院子里她迷上了小人书，里面的人身怀绝技身手不凡，爷爷看了冷哼一声“那都是我玩剩下的，天下武功唯我不破”，而她瞧着老人佝偻的身子只能无耐回以一个鬼脸。

　　可如今在这人群之中，爷爷居然真的像那小人书中一般身手飘逸，飞速向前如入无人之境，宛如天神下凡。

　　很快，老人便冲到了整个混乱队伍的最前方，而这里离最前方的关卡也越来越近。老人不由得再次加速。

　　身后几个士兵察觉到这个惊人的老家伙，纷纷动身追赶。

　　他们怎么也没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一步脚就踏进朽木之年的老头哪来的一身力气和耐力？几个年轻士兵拼命追赶却也有跟不上的趋势。

　　“吃奶去吧！”

　　瞧了瞧身后追赶自己的几个士兵，老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转头朝着关卡继续飞奔。

　　“快成功了。”

　　和关卡的距离在飞速的缩短，三百米，两百米......

　　一百米！

　　老人深吸一口气，再次提速。

　　一百米在这次提速面前似乎就是一晃，老人瞬间置身于关口处，再向前踏出一步，他就算离开了这座城。

　　他猛然踏出。

　　可就在踏出的一瞬间，他又拼尽全身力气忽地止住了步伐。

　　身形停顿的一刹那，一柄光滑修长的长刀架在老人的脖子处，渗出一丝鲜血。

　　如果老人没有停住身形，此刻已是人首分离。

　　一个身形高大浑身批铠的中年人握着长刀，站在老人身前，老人甚至都没有看清此人是如何出现的，仿佛一瞬间面前就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老人家有点东西。”

　　中年人的声音并不浑厚，而是独有的纤细。只是听着让人觉得有一股冷意渗入骨髓。

　　细长的双目微张，细如针孔的瞳孔直直地盯着老人，一股无比清晰的杀意从他身上喷发而出。在他的注视下，老人浑身冷汗直冒，止不住地颤抖。

　　他知道，如果这个中年人稍稍用力，他这辈子算是彻底结束了。

　　静到极点。

　　中年人握着刀的手忽然猛地用力，老人浑身毛孔惊张瞳孔一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幕。

　　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早知道就不如此莽撞了，关口敢派这么些人守着肯定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轻易突破的。

　　到头来还是自己害了自己孙女。

　　刀刃即将刺破老人脖颈的那一刻，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

　　老人与中年人的中间，又凭空多了一个人。

　　一只细长的手死死地按住中年人握刀的手，不让它再进一寸。

　　来人同样盔甲加身，看不见面庞。听声音比中年人年轻许多。

　　“邵兄不要坏了规矩。”年轻人面带笑意望着中年人，言语中有风轻云淡之意。

　　“他不死，还会有人带头。里面出去一个人，你都担待不起。”中年人神色不变，握着刀的手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

　　“我担待得起。”

　　年轻人盯着中年人，硬生生一点一点将中年人的手推离老人，中年人猛地使劲，却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控制不了逐渐退回的手。

　　他皱了皱眉，猛地撤回了握刀的手。却对声旁不知什么地方说了句：“都带进去。”

　　一个模糊人影骤然现身控制住老人，将女孩从老人身上扯下，下一刻，连带着老人一同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中年人抬眼，眸子里泛着冷光。

　　“我给你面子，他们不死，但必须关押。”

　　“乐海远兵将至，希望你到时候能够知晓分寸。”

　　中年人瞥了一眼年轻人，旋即转身消失在关口。